第四十五章 阳光(第1页)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两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树临风,如楠如松,头等美质。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连身份也不询问了,赶紧领进官邸,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帮着敲响门扉,门房便恭谨告辞。 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有惊喜也有讶异,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笑问道:灞桥,你身边这位朋友是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道: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独有石砚之癖,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就想来碰碰运气。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这次也与我们随行,要不是因为她,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本该早两天来的。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镇了。唉,可惜鸟可惜鸟,来的路上,听说隋朝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赚到一尾金色龙鲤,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崔兄你瞅瞅,满是血丝,对不对 年轻人把头往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这颗脑袋,提醒道:刘灞桥,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就赶紧办正事去,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变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苦笑道:来的路上,有过一场冲突意外,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若非我修为不济,成了累赘,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靠着一点歪门邪道,才侥幸伤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立块墓碑,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刘灞桥剑下,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对不对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把两人带进院子。 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崔兄,你给我透个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 刘灞桥嘿嘿一笑,指了指这位崔先生,我已经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说道:松风,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先生说起修身一事,有过‘时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灵犀一动,陈松风立即心领神会,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 陈松风言语当中,有意无意跳过齐家环节,只是提及了治国。 陈松风匆匆离去。 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 刘灞桥翘着二郎腿,直言不讳道: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透,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迟,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我看没必要嘛,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那些槐叶,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 东宝瓶洲的陈氏,以龙尾郡陈氏为尊,虽然沉寂很久,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声势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所以哪怕是刘灞桥所在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也不敢小觑,所以就连刘灞桥这种人,也愿意与之为伍,算是当做半个朋友。 读书人好奇问道: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求他帮你铸剑 刘灞桥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帮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至于那件事为何,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读书人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而且是主仆两人。 刘灞桥愣了愣,震惊道:我根本没听说啊,正阳山是谁来了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碎碎念祷告道: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苏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飞剑…… 读书人有些无奈,放心,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是护山的白猿,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卵!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唯独不怂他正阳山!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风雷园和正阳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崔明皇,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 读书人喟然长叹。 风雷园,正阳山。 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会拔剑相向。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礼之后,说道:崔先生,刚得到一个消息,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 刘灞桥骤然大怒,哪个刘羡阳!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实并不畏惧,淡然回复道:回禀这位公子,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 刘灞桥脸色剧变,冷笑道:好一个正阳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问道:齐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摇头道:尚未。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估摸着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如何活得下来。 崔明皇笑了笑,谢过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迈管事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叨扰崔先生了。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问道: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 刘灞桥脸色阴沉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来会很麻烦,大麻烦。 崔明皇问道:不止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 刘灞桥点点头,远远不止。 读书人袖手而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也没办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学塾,去去就回。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途径十二脚牌坊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 阳光下,读书人伸手遮在额头。 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竟是又转身返回官署。 ———— 福禄街上,白发魁梧的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反而是去了宋家,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家内,在悬挂甘露堂匾额的正堂内,一位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见过猿前辈。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头柔声道:小姐,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气鼓鼓不说话。 李氏家主轻声道:前辈放心,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 老猿嗯了一声,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让我与小姐说些话。 老人立即离开正堂,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百步。 老人也坐在门槛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此次小镇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跑不掉,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这个坑,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也无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剑经的主人,曾经是一位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由他自创而成,依照你爷爷的说法,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写书之人,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但是剑经内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给予这部剑经,极高两字评语。 接下来老人的语气冷漠几分,而这名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剑经,悄然离开风雷园,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例如谢家老祖,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但是对于剑经所写,的确都赞赏不已。谢家老祖私下曾说,剑经融合正阳山、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鹿死谁手,就该落幕了。 老人沉声道:所以这部剑经,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交给小姐你来修行,是最好的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正阳山倒也能忍,唯独一事,绝对不能退让半步,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 老人脸色铁青狰狞,小姐,别忘了,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之上,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反而任其尸体曝晒,甚至头颅之中,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故意任人观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也拔不出来!一代代正阳山剑修,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 为何我正阳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却从不愿召开庆典,普告天下! 这些陈年往事,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白猿爷爷,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气息崩碎絮乱,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神仙也没办法复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有万一有人得到剑经,那我们正阳山咋办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无法言传,像是被刘氏先祖题字于壁,或者说是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代代相传,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话,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就此烟消云散。 老人哈哈笑道: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到时候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绝,阮师能铸剑能杀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难不成齐静春出手绝对不会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说了,真惹恼了老奴,大不了就现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奴站起身,气势磅礴,道:小姐,廊桥少年一事,已经不用理会,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那齐静春若是识相,就隔岸观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便是阮师出手,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才算不虚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灿烂笑道:白猿爷爷,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老人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 ————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个几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杨家药铺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伸手洗去满手血迹,额头渗出汗水,抬头后无奈摇头道:阮师,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镇之外……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废话就别说了。 老人只得苦笑。 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如果是在小镇之外,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的槐叶,已经黯然无光,绿色犹然是绿色,却没有半点绿意。她猛然转头,愤怒问道:不是说好了,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就另当别论了。 阮秀怒喝道:姓杨的!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说有五成希望!为什么不早说! 老人哭丧着脸,无比委屈,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怕是少年没死,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啊。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骂人。 男人沉声道:秀秀,不得对杨掌柜无礼。 阮秀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鸡、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就开始破口大骂道:杨掌柜,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作死啊!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老人真是欲哭无泪,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从头到尾,草鞋少年都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钟之后,药铺掌柜也是烦躁至极,低头看着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阮师!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个卖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老人立即缩了缩脖子。 那个少年终于出声说话,杨掌柜,再试试看。 在老人转头望向少年后,少年眼神干干净净,微微加重语气:再试试看!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少年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杨掌柜,求你了。 老人满脸疲惫,仍是摇了摇头。 草鞋少年眼睛里仅剩最后那点的希冀神采,也消失不见。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坐在床边,握住高大少年已经微凉的手,挤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脸,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少年起身离开屋子,走到门槛那边,突然转过身,对阮家父女和老掌柜,向一直忙到现在的三人,鞠躬致谢。 少年跨过门槛。 阳光有些刺眼,少年略作停顿后,大步向前。 老天爷不给公道,没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